本帖最后由 古韵今风 于 2025-5-9 14:58 编辑
我写中篇,因为我有疑难 ——小说集《人间烟火》跋 徐则臣
对中篇这个文体,好多年里我都心有忌惮。小说要么短,短如短篇,半小时二十分钟看完,内心妥帖,或者惊出一身冷汗,你得到个启示、遭遇一个谜、听见两嗓子尖叫或者一声叹息;要么长成长篇,浩浩荡荡的生活和历史,无数人登上台又下去,在他们的时代、现实或者寓言里命运跌宕,峰回路转,那是一曲漫长的交响乐,是一部绵延的清明上河图,图穷时间现,如同一个时代结束了,另一个时代又开始了。大有大的雄壮磅礴之美,像青铜和群山;小也有小的精致尖锐,像根雕和刺。短和长我都能想象出它们的模样,既具体又抽象,我知道它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,但我拿不准中篇该是什么长相。在两者之间的叫中篇的东西,我差不多写了五年小说之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碰它,那五年里,我狂热地写一个又一个短篇,甚至也开始了长篇,对中篇,我只有好奇和忌惮。这样一个文体,它承担的任务是什么?它能够解决的问题是什么? 当然,你完全可以说,所有短篇和长篇能承担的,所有短篇和长篇能解决的,它都能解决。这我相信。我想知道的是,作为中篇,一个在形式上有其高度特殊性的文体,它的功能和要求的特殊性在哪里。它绝不会只是字数和篇幅上的规约和限定。在我最初的想象里,它对一个小说写作者来说,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挑战。然后我开始尝试写作中篇,直到现在,我越发认定当初的想象,中篇是个巨大的挑战。 短篇比中篇纯粹,短平快,在形式和意蕴的经营上更需要匠心。短篇是游击战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;是攻坚战,典型的速战速决。长篇要浩瀚的容量、细节和辽阔的时间跨度,需要万马奔腾大兵压境,攻与防都轰轰烈烈,要持久战。中篇只能是阵地战,时间短了拿不下来,久了身子骨扛不住,它的那口气要憋得适中。这口气的把握,在我的理解里,对中篇至为关键。因为很难。仓促地憋,一定短,钻进水底下两分钟不到就得浮上来,即使你为此写了三万字五万字,也只能是个拉长了的短篇。若是肺活量超大,一不小心憋过了头,泥沙俱下源远流长,枝枝杈杈皆要从容听我道来,让文字和意蕴都在滚雪球,那这个中篇势必要胀破——胀破了的中篇已经不是中篇了。 ——这口气就是小说的“核”。“核”的大小,最终决定了它是短篇、中篇还是长篇。所以,我一直怀疑被目为“高度敬业”的一种说法:某人经过节俭和苛刻,最终把中篇压榨成了短篇;或者类似,把长篇缩水成了中篇。如果能压榨和缩水,那一定就不是可靠的中篇或长篇。鞋子跟脚走,能穿小鞋的不可能是大脚——你还能把骨头给压缩了? 那适宜中篇的“核”究竟得要多大?太小和太大不必赘言,归起类来很方便;麻烦的是介于大和小之间的那个过渡地带,如何让它们在“中篇”这一文体里及时地获得身份和意义,分寸难以精确地拿捏。在浅薄的实践之后,我和大多数写作者一样,只能说:跟着感觉走。没办法,这东西实在不能量化。 兜了一个大圈子好像什么都没说,其实我明白的都说了。想不明白的,我可能会选择用“中篇”这一文体本身来说。 去年我检点自己的小说,发现有关北京的系列小说里,一例是中篇,既无短篇也无长篇;而关于故乡和花街的小说,长中短俱全。也就说,关于后者,我可以因势赋形,什么合适来什么,但在北京,我只能用中篇——为什么在这里我只能用中篇? 因为我想不明白。《啊,北京》,《我们在北京相遇》,《西夏》,《三人行》,《伪证制造者》,《跑步穿过中关村》,《天上人间》;当下,现在进行时,飘泊,焦虑,面向未知的命运和困境,城市与人的关系,这些都表明我在探寻、发掘、质疑和求证,在摸着石头过河,对所有的故事我都不知道结果,不知道如何到达人物可能去的地方,不知道他们,包括我,与这个城市的复杂、暧昧关系究竟在哪里。如果想清楚了,我可以挑出针尖和麦芒,那些最锋利的地方,用最锋利的短篇来迅速解决掉——这个意义上短篇其实是一种确证。当然,短篇也同样解决未知,但这未知更接近艺术,你可以四两拨千斤,以务虚来务实。而长篇,我总觉得是个已知大于未知的文体,山势连绵也许你看不清每一座山的真切面目,但大体走势你明白,根据这个路线图,你用故事作长途旅行。中篇不那么即兴,也非经年累积的困惑,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大概不会有人愿意用中篇来求解,它的肺活量和包容度不够—— 中篇是你阶段性的三天两头遭遇的同一个疑难,是介于伤口开裂和痼疾之间的钝痛,不需要尖叫,也来不及过完一生才回头解决,也许你怎么想都想不明白,但你不得不去想,于是开始写中篇,用它来推理和演绎。 就是在一个个“不得不”中我写了一个又一个中篇,即使最终仍旧无法看清,我还是想看;我会有接踵而至的疑难,我会坚持不懈地去看。 假若如此理解中篇还不算太离谱,那我想说,这应该是一个中篇的时代。因为当下,因为瞬息万变,因为你不能一下子把世界看明白,因为你经常看不懂,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盖棺再论定,因为尘埃久久不能落下来。 当然,如果我们都能沉住气,那最好,因为文学不必和时间赛跑,归根结底它是慢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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