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醒来,阿梅照例打开窗户,一股凉爽的空气灌了进来。秋天来了,现在是十月,阿梅这样想着,又深吸了几口气,心情却高兴不起来了。她不知道为什么。
阿梅讨厌这里的夏天,热、闷、湿,还有粘,一切都粘粘的,不清爽,不像北方,更不像老家。可现在秋天来了。
阿梅刷牙的时候,感觉手机有信息进来了。
她经常有这种感觉,明明手机不在眼前,还是震动状态,她的神经却总能感觉到信息。有很多时候,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,可就是知道,点亮手机,果然是,她相信那种——就算直觉吧。现在,电动牙刷还在嘴里嗡嗡叫,她相信床上的手机里进来一条信息。
不知哪一股力量,也不知从何而来,直到电动牙刷的三分钟设定结束,阿梅才漱口,接着拢拢头发打湿了脸,挤出洗面奶,照着镜子,一圈,一圈……
就算张生的信息。
多式炉加热的时候,阿梅热上平底锅,煎鸡蛋。平底锅热了,她才想起来鸡蛋还在冰箱里。放回蛋盒的时候,不知怎么回事,掉出来两只摊在地上。
她知道,她得看那条信息,不然鸡蛋是吃不成了。
没有信息。更没有张生的信息。
阿梅终于知道早上的那一瞬间在生什么气了。张生这个人很讨厌!可是她能怎么样呢?去问个究竟?虽然聊了这么久,可是真要去问,终究不合适。
前一天傍晚他们还在微信上闲聊,最后她说,“你快点回去吧,不然嫂子又要查岗了。”
阿梅把这句话说得很不在意,又很在意,就像整个夏天她一直在准备,终于有勇气说出口;又像在那时那刻和张生开的成人玩笑,她等着他的回复。
他回说,“没事没事,她可能又出去喝酒了。”
“她可能又出去喝酒了。”千真万确,这是张生回复她的信息。这么多天来,她心头的那团雾终于要散开了,张生到底有没有那个“她”,她并不知道。也许张生在逗她,像小猫捉迷,也许张生真的有那个“她”。
想想也是,张生和自己年龄相仿,孩子正上初中,自己从未听同事们说过他的另一半……张生这个夏天一直对她好,好到她那些早已落满尘埃的年轻感觉又回来了。她知道那些感觉的真假,她几次在信息里跟他开玩笑,说嫂子要是发现我们这样聊天,岂不是要翻天!你最好回家前把信息删净!
对她这样的信息,张生总是回一个大大的笑脸过来,笑她太胆小。
阿梅以女人的第一感觉,以为张生是单身,并带着孩子。前阵子张生出差半路上向她求救,说他正开车,叫她帮忙买票,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怎么买,他倒不出空来,又说他平时不出门,不知道如何网上买票。阿梅一口答应,半夜起来打开电脑帮他注册,帮他看信息……那时她确信知道张生和她一样,也是无助的人。
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感觉,和张生在一起时的时候。
可是这个夏天的热、闷、湿,还有粘,直到早上打开窗户那一刻,阿梅才感到那么真实,真实到她忽然发觉这个夏天的所有感觉都是假的了。一切都是假的。到了九点钟,办公室坐满了人,隔间电话的声音,杯子灌满咖啡的声音,远处高跟鞋的声音……还有屏幕右下角张生的头像突然闪起来的声音。她愈发觉得窗外初秋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了,一切都像一场就要醒来的梦。
夏天终于还是走了,确凿无疑,可是夏天走了,她才感觉少了一点什么。
在同一个公司这么久,阿梅对张生还是一点都不了解。他在另一个城市的分部工作,他们之间总有工作互发信息,张生也时常找阿梅帮忙,不是文件找不到了,就是电脑又出什么问题。有些男人很懂电脑,有些天生就是白痴,张生就是白痴。有时阿梅一边帮他处理,一边笑他一个大男人,连芝麻大的事也做不来,可是笑的时候她又庆幸,正是那些芝麻大的事成了他们之间另一座隐秘的桥。她从夏天的某个梦中醒来,看到桥上站满了喜鹊。
现在阿梅终于发现了那些喜鹊。她走得近了,才发现那些梦里的喜鹊都是假的,不过是些白色的泡沫,微风吹来的时候,喜鹊们迎风而动,那只是梦里的真实。现在她走得这么近,终于看清了,她太傻了。
怎么就信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伎俩呢!张生的业务做到全国各地,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吐出莲花,她却相信了他,在这一整个夏天。她甚至已经把夏天的样子忘了,不记得了。这个夏天只剩下工作时张生的头像闪动,晚上张生的发来的晚安笑脸,早上发来的起床号……那些只有年轻人才会玩的把戏,她从来不相信的把戏,她竟然都信了。
阿梅讨厌秋天。从小时就讨厌秋天,秋天只有萧瑟的北风,吹得大地开裂,鲜花凋零,草木干枯,吹得黄叶卷进浑黄的池塘,吹得鸭子们眯着眼不敢下水在岸边徘徊,再吹走最后一叶绿叶。
可是夏天已经走了。
中午在公司食堂,阿梅第一次关掉手机,不想看。虽然每次午餐阿梅都和小金坐在一起,但两人说说笑笑的时候都各自看手机,翻网页,翻信息,互相看看好玩的东西。阿梅觉得手机应该关掉,那些与她无关的东西,她不必去看,没下班之前她就忽然有了这个想法。
小金又看到一条笑话,给阿梅看,阿梅说,我不看,好好吃饭,吃完午睡,上午好累。
小金说,梅姐,你看嘛,张生发到群里的笑话,张生真能搞笑。
又是张生。
“张生怎么了?那么无聊的吗?”阿梅头也没抬。
“他就是那么个人,大家都知道的。”小金说。
“哦。”
“梅姐,下午有两个外国客户来,可能要我们去那边哟。”
“我不去了,你们去吧。”
“你不想去看张生啊?”
“你这孩子,我看他干什么!”
“我看你们聊得挺热嘛。”
“别瞎说。大家都是同事!。”
“去嘛,陪我去嘛,我外语不好,容易出事。”
阿梅想起上一次接待美国客户的事来,不禁笑了。
那次是在饭桌上的口语误会,误会到当时的两个老外都乐了,说你们真幽默。
阿梅并不想去那个地方,去了难免要见到张生。她从早上开始就已经讨厌他了,但小金催她的时候,她还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整理着什么。
张生有几次在电话微信里说,哪天你来这里一定要叫我,我请你吃饭,这里新开一家海鲜馆,很不错的。阿梅一直记得这句话,甚至有时候想到这句话,她就无端地照镜子,看看那些不知何时爬上来的鱼尾纹。快四十了,不说“人老株黄”,但青春二字肯定与自己无缘了。
年龄对于女人的影响,阿梅多数时候并不在意,生活是自己的,生命更是自己的,在意什么呢?时间都是从自己指缝儿流走的,那些鱼尾纹也是自己一刀一刀刻上去的。阿梅的随心和无忌,有时正是张生喜欢的,张生说,他“经过”不少女人,“阿梅,你可不知道,像你这样性格开朗快乐生活的真心不多……”
她仿佛又听到他讲在电话里的“阿梅”,她喜欢他用轻声说那个“梅”字,他在电话里讲“阿梅”两个字时,带一股说不清的亲切,像一位老哥哥疼爱自己的小妹妹,“阿梅。”
他们的聊天内容,渐渐地走了偏,不再只是工作上。从养宠物到野外的狗尾草,从打字速度到到文学、哲学甚至衰老死亡,当然还有爱情。阿梅发现他们对于爱情的看法总是那么心有灵犀,要么互不打扰要么全心全意,天荒地老……
现在,阿梅和小金坐在老板黑色的大奔里,正向那个似乎很遥远的城市奔去。
窗外的天空正飘着初秋的云。
坐在后面的小金和老板说着话。小金刚工作两年,经验也算够用,只是少了一些在别人看来的稳重,就像阿梅那样。可是只有阿梅知道,假如她能像小金那么年轻,她也不要那些稳重。她知道随着那些稳重而来的是些什么,鱼尾纹,还有随时被毁掉的整个夏天。
到了地方,阿梅与老板陪着客人参观工厂。她总怕一不小心就遇到张生那张脸。
整个办公区只有几个老熟人跟她打了招呼,更多的新人都是只知道她的名。她注意着每个男性的面孔。
阿梅到底还是老了,她发觉到了。当小金与那些同事互相说笑的时候,她发觉自己已然衰老。所谓衰老就是临行前对镜最后一照;所谓衰老就是不再对世界有新鲜感觉,当然,除了夏天里那些朦胧的似是而非的感觉。
张生并不在厂里,可能出去了。直到阿梅再次坐进奔驰里,司机已经打开空调,老板还在院子和遇到的什么人谈话,一点没有张生的影子。冷气吹过来,阿梅的心渐渐静了下来。
她正翻着手机,看看有没有新订单传来。
司机说,“梅姐,那不是张生吗?又换女朋友了?”
阿梅心里咯噔一下。
司机下了车,走到张生那里和他拍拍肩膀,两人聊了几句,旁边还有一个女的,阿梅隔着黑色的车玻璃,看不清。阿梅正担心张生走过来向她打招呼的时候,老板和小金打开车门坐了进来。
张生并没有来打招呼,只是向车子里看了看。
路上,司机说,张生的女朋友还挺漂亮的,说是在银行工作?老板接着说,是啊,没想到张生还挺能,还多亏张生,不然贷款的事还真不一定办不下来。你们可不知道,现在贷款多难办
看来,“她可能又出去喝酒了”是千真万确的。阿梅不再听他们聊什么,坐在后面,向小金要了耳机,用音乐把全世界挡在外面。
走了一段路,小金像从梦中醒来,问阿梅,“梅姐,你听什么音乐。”
“Mythos的《June》。”
“现在是九月了,还听六月。”
“小鬼,你懂什么。”
“六月多热!”
阿梅没回她,只是看向窗外。她看到田野里六月的那些花了——那些她曾在六月的某个傍晚见到的花,在与张生的信息互换中看到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