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古韵今风 于 2025-5-11 14:55 编辑
逆旅二十天
年愈不惑，便生出许多烦恼。痛了多年的双腿像是缠了四十多年长长的岁月，步履艰难。
好好爱自己。这是作家陆星儿给我的忠告。于是，我来到了苏医附一院骨科主任诊室。
屋里很静，嘈杂关在门外。我摒息观察正在读片的医生，试图看出端倪。 我等待着，像以往许多次各种心情下的等待。
“先天性双髋半脱位伴创伤性关节炎，要手术。”他终于说话了，那笑容我觉得有些残忍。
上帝！先天的。我似乎不甘心，又跑了两家市级医院。然众口一词：自古华山一条路，只能开刀。
虽说公费医疗，要钱却颇费口舌，那光景要比公费观光难。
把几件日用品塞进一个包走进医院，像是一次平常的出差。
母亲告诉我，周岁半时治疗过未愈。四十年前的因，四十年后的果。
上次住院是十五年前的冬天，我的独女出生。像个依稀的旧梦，只记得产房没暖气，赤裸的双腿簌簌发抖，还有那扇深夜乒乓乱响的病房门。
农历三月正是江南仲春。以往这时候总要去郊游，爬山野餐，与大自然相亲，治治城市病——如今，我只能割舍我的最爱，囚入医院作痛苦的旅行。
我黯然环视这个体现了我社会地位的大病房——这个必须滞留十几个昼夜的陌生空间。
门壁，床单，枕头，枕头上苍白的脸。这是个白色的世界，只是色度不那么纯净明快，就像布满脚印的残雪。
我留意了门，插销坏了。它一定还会在夜里碰响搅我的梦。
“你是29床新病人吗？”
我颔首。蝉蜕般的，心里一团虚空。
“你晚点来就好了，”那个护士不无遗憾地说。我疑惑地瞟了眼她正铺着的我的病床。被单已掀去，一滩排泄物渗漏在暗绿色的海绵垫上。我的胃痉挛了一下，赶紧掉过头去。垫子翻个身，干净床单铺了上去。无可挑剔，我苦笑笑。
床架上的牌子系着我的档案：床号、姓名、入院时间、年龄——少了几岁，没关系，保持青春要诀之一是忘记自己的岁数。
病房的夜也是白色的，是昼的延续。两支40W的日光灯明晃晃俯视着每个角落。靠陪夜赚钱的两个胖老婆子鼾声如雷，夹杂着汽笛般的尖啸声。35床病人家属习惯走来走去磕瓜子，每当她晃到门口，便招来对面床上痴呆老人的厉喝：“门口是谁？！”旋即大呼捉贼，惊起一片人。说话声，碰门声，金属物掉地声，睡着睡着从躺椅上掉下来……“乱轰轰，你方唱罢我登场”，各种噪音天然浑成绵绵无绝期。本来神经衰弱的我更是烦躁难安了。更要命的是，护士总在凌晨1点钟交接班，刚刚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充满了让病人“屁股抬抬！”的嚷嚷声。及至入眠又被“噼里啪啦”的收躺椅声惊醒，一看表，凌晨4点。
入夜，吞了两片“安定”。明天要手术了，希望能睡个好觉。
阖上眼，闪出一幅美丽而惨烈的画面：手术刀缓缓划开白皙的皮肤，殷红的血流出来……我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肌肤，猜度那切口的部位：医生有没有快感？我会晕吗？
一夜惊悚。
16日上午10点多，手术车隆隆而来。我在众目睽睽下轻捷地一跃而上，慷慨无畏甚至带着笑意,大有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悲壮——只有踢得不知去向的拖鞋暴露了内心的慌乱。毕竟，我不是英雄。楼道电梯走廊刺眼的太阳怜悯的目光。医生们正在手术，电锯或是电钻响得叫人心颤。人的骨头像木头？
我被固定在一张手术台上动弹不得。听见有人嘀咕着朝外走：
“蛮好下午做（手术），我不管，我要吃饭去了。”
“哎，别扔下我！”我大急。“谁扔下你了？”一个生硬的女声。“明明……”我噎住了，委屈无助胆怯，像是被无故呵斥的小女孩。虽说是市场经济却搞不清医生和病人谁是谁的上帝，又一个鸡和蛋互为因果的问题。
打点滴，测血压，一支半尺长的针扎进我的脊背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又凉又酸的感觉弥散到每根神经。
一块玄色布挡住了原本有限的视野，于是整个人淹漫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了。麻醉蚕食着、消蚀着我的意志，我疲惫地合上了眼睛。仿仿佛佛，我飘起来了，像团悠悠忽忽的云，很轻松很轻松；又散开了，像清晨朦朦胧胧的雾，很自由很自由……忽然我掉进了旋涡，转啊转，心跳出来了，来不及呼吸，我要死了……我恐惧地睁开了眼睛拼命叫医生。听起来像一缕轻风。
回到病房。发着烧，意识慢慢回来，觉得有人来看我却听不清说的什么。胳臂上测血压的带子松了又紧，护士换了一个又一个。
渴死了，已是二十四小时水米未进，觉得自己被绞干了晒在日头里，像双休日洗的衣服。张嘴示意，丈夫用棉签蘸了水在我唇上抹了两下（术后六小时不能饮水）。
想起法国著名作家奥米博的小说《一个神经衰弱者的二十一天》中的情节：一个美国亿万富翁手术后口渴难耐，要求喝水。从五百美元增至十万美元，医生的回答仍是“不”。在特定条件下人与人是平等的。
终于清醒了。术前空泛的烦恼变成了具体的痛苦。因为麻醉过敏我没完没了地吐，伤口痛极了，恍惚间，自己成了猎物，被噬咬撕开。
膀胱充盈起来，挣扎作小便状良久不得出。术前，护士长提醒我练床上工夫，虽不以为然仍遵嘱。我大口饮水腹胀如鼓，钻进被窝，想象在公厕，在家里，水哗哗地流……午后至天黑功课仍做不下来。唉，斯文扫地！罢罢，活人不会被尿憋死，我轻松地想。
可是……
拔去导尿管，以为从此天下太平。不料命运不肯轻饶我。由于尿道感染，尿频尿急尿痛，数分钟一次小便总伴着剧痛，一头冷汗一身鸡皮疙瘩，拉吊环借以抬身的双手起了水泡。失去弹性的膀胱一次竟导出1400毫升尿液（正常最高800毫升）。结论是每四小时导尿一次。
这是什么样的惩罚啊！头皮发炸，毛发耸立，汗水和着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滚落。
熄灭吧，地狱之火！我的身体已裂开，魂魄已出壳，没有感知多好！死吧死吧死吧……我发着高烧，神智不清，颤抖的手伸向丈夫：给我一支枪，我要往这儿开一枪。我用食指抵住太阳穴，泣不成声，为我的生为我的死。他呆望着我一声不吭，那神情似乎我是一匹奄奄待毙的马。
天！我竟连处死自己的能力也没有！这儿没有枪，没有足量安眠药，无法站起来从楼上跳下去结果自己。没人对我说：嘿！只要你需要！
“拔掉它，快，快去！”我把脸转向哭泣的妹妹，泪眼相对的刹那，悟出什么叫一脉相承，先天的血缘胜过后天的姻缘。
床头的电铃早已是摆设。护士们互相推委，妹妹一次次奔走。
我巴巴地望着门口，盼望白衣天使飘然而至救苦救难。一小时像一个世纪。
……终于，我得救于表妹的土办法。生命的泉水叮叮咚咚……我欣喜若狂，合什颂佛。
天是这么热。几十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，秽气熏人作呕，窗户却吝啬地只开了一扇两扇，半尺厚的海绵不透一丝气，身上压着厚重的棉被。我像是被装进了烤箱，心里蓄满了烦躁和不安。
怎么不下雨呢？不是那种润物无声的细雨，那是支温柔的摇篮曲，只属于孩子们。我要的是如泼的大暴雨，雨脚打出坑来淋漓酣畅撼天动地的大暴雨！
久居单元房，左邻右舍一家一方天地不便去扰人。置身病房就不同了，十二张病床十二道风景十二本难念的经。耳濡目染尽是张家长李家短，相骂打架，病房像是乡村的集市，走廊里那高悬的“静”字成了绝妙的讽刺。
骨盆截移的我直挺挺躺着，呆望窗外的一株梧桐。虽然不再是花落流泪闻鸟惊心的年纪了，心里仍然充满着感伤。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如此多灾多难。灵魂所痛苦的都是身外之物，比之肉体实实在在的痛苦太苍白太微不足道了。生存才是第一意识，没有生命形体，灵魂又如何栖息？
出院适逢“五·一”，也算是个吉日吧。心理学家分析说，白色使人紧张。也许，在不久将来，医护服甚或医院所有白色都换成彩色的了，然而这二十天的生活体验仍然是白色的，它将火烙在我的记忆中。
1996年6月10日于病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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